
二叔仅存的一张照片
在那个年代,谁也不敢再提二叔的名字,但在全家人心中,他仍是英雄。
我父亲当年曾在昆明参加“飞虎队”,组织修理飞机和设备,因此文革期间也被扣上“美蒋大特务大间谍”的罪名,遭到迫害。多年后,当他终于平反回家,却发现患了癌症。
文革中我曾很多年没有敢叫父亲,后来都不知道张口怎么叫了。但父亲患了癌后,还抱病去安徽小县城教英语,每次回上海把钱藏在麻袋里带回来,说是给我出国留学买机票用。
1987年初夏的一天,父亲把我叫到床前,他说:“我来日不多了,但我还是牵挂二弟,他失踪六十多年,我很想知道,他在那个世界活得好不好。”
这是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父亲和二叔之间深厚的兄弟情,也对这个从未谋面的二叔产生了好奇。
不久,父亲抱憾离世。
后来我和哥哥靠努力得以出国留学,我用父亲给我攒下的九百块人民币买了一张飞往加拿大的单程机票。
在国外每每想起父亲,心便隐隐作痛。

毕业后我在加拿大工作,有一天,突然接到了四叔的一封信,他说自己已经年迈体弱,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找到二哥的墓地。
在四叔的发动下,一位亲戚从台湾查到了二叔位于德州的陵园地址,这个消息让整个家族振奋不已,也终于告慰了离世前的四叔。
2012年1月,堂姐带着四叔生前的夙愿,从北京前往遥远的美国看望二叔。
二叔的墓位于布利斯堡国家军人陵园,在墨西哥边境。由于堂姐对当地小镇人生地不熟,一时找不到买花的地方,只好解下脖子上的红围巾,打成结安放在二叔的墓前。在回中国的飞机上,堂姐含泪写下悼念祭文。
2013年11月,我哥哥也从加州赶往德州祭奠二叔。
在巡视墓园的时候,哥哥突然在二叔墓碑周围发现很多刻有Chinese Air Force (中国空军)的墓碑,这让他十分震惊。
他仔细查阅这个陵园的网站,找到这样一段信息:
“1944年秋天,中国当局正式选定Fort Bliss军事基地,作为遇难中国空军军校学员安置地,其中55人安葬在Fort Bliss国家公墓。”
他细心的为每个墓碑照相,记录下每个墓碑上的名字、军衔、牺牲的日期,以及埋葬的日期。
从这些墓碑上,他看到了三个信息:他们都是民国空军;身份跨越很大,有军校学员、中尉、上尉;牺牲的时间从1942年至1947年。
哥哥回来和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中国空军死在美国呢,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哪里有自己的孩子牺牲了,而家里的亲人这么多年却对此一无所知?”
为了找到二叔和他的战友牺牲的具体原因,后来哥哥做了几个月的调查研究,但是一直没有结果。

后来几年间,我无论是在工作还是旅行,逢人就会打听这些空军的事,国内亲朋劝我不要再继续找原因,说已经找到墓地,很好了。可那时在亲戚间,一直流传着一些没来头的猜测,让我很难过,我明白,只有找到二叔牺牲的真正原因,才能真正把二叔带回家。
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可那时候,我在美国硅谷一家公司上班,工作压力非常大,不可能一边上班一边寻找二叔的过去,这事就这样搁置了下来,直到2018年初我看到电影《无问西东》。
“晃晃……”一群面黄肌瘦的难民儿童欢呼着跑出来,他们头顶上空,一架飞机晃动着翅膀,往下空投食物,孩子们一阵狂欢,沈光耀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
那仿佛就是二叔,当年他一定也是怀揣着这样的悲悯弃笔从戎的。
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
刚好工作遇到一些变动,我干脆从以往的生活抽离出来,决定全力以赴寻找二叔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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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何处开始下手查找呢?
通过在互联网搜索,我在“空军军官学校第十六期航空班学生名册”上找到了二叔的名字,得知他是民国十年生人(1921年)。
在“空军官校抗战期间各批次留美学员名册”上,发现他是第十六期第七批留美航校学员。
那二叔究竟是在美国什么地方接受训练,在哪里出事的?
我先查询了空军机场,可仅仅一个德州就有29个空军机场。
我又开始查询飞机事故记录。墓碑显示,二叔是1944年10月1日去世的,但根据掌握的资料,仅那年的10月,美国就发生了1192个大小飞行事故。
尽管美国空军飞行事故记录很完善,可因为网站制作陈旧,搜索犹如大海捞针。
我想到当年那些和二叔一起去美国训练的老兵,便着手从他们的回忆录去寻找。
据第六批留美归国学员回忆,1942年,全班同学抵达美国后,先后在美国多个训练中⼼完成空军操作训练。毕业后,战⽃科留在鹿克机场,轰炸科则赴柯罗拉多州拉亨塔机场,分别接受部队战技训练,然后回国参加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