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贵族卡洛斯

与平民区分开来，有了“贵族”这个词。贵族原来是指资产阶级革命前那些生活在社会上层的一批人，他们拥有国王册封的头衔和领地，过着衣食无忧，花天酒地的日子。现代社会已经不再把人分为贵贱了，这是时代进步的结果， 强调的是人人平等。现代人的差别可能是富人和穷人，资产者和无产者，即使是民主水平很高的美国，人的差别还在于白人，黑人和黄种人。

本文的卡洛斯称之为贵族，而且是没落的，是出于某种含义上的亲切感。他是我到萨尔瓦多时最早结识的朋友之一，那年是1996年。

我们的相识是在我的餐馆里，每天晚上都会来吃饭，一个人。吃完了还不走，总是要到餐馆打烊时才离去。他是很热心我的餐馆做得怎么样的顾客之一。我们的聊天往往从做餐说起。

我的餐馆经营的是 TACO （一种墨西哥的玉米夹心饼）， 和汉堡包。归快餐类。这一招是从墨西哥海归的前老板教的，几乎是免费转让给了我。 就是那样也让我这个刚到他国的创业者来说差不多倾家荡产了。餐馆位于交错路口的居民区的老式房屋里，院内有三棵大树。环境安静，在夜晚尤其安静。播放的音乐碟片是反反复复的CAMILO CESTO：“DONDE ESTAS？”客人大都慕名而来，其中之一就是卡洛斯。他是最为忠实的听众之一。

卡洛斯出生于萨尔瓦多的名门望族，算不上第一，也会数第二，家族成员官职议员，遍及中美洲，以致美国，他家农场里有自己家的飞机场， 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炫耀的口气重复他家的机场，只是因路程之故，离我们有至少三小时的车程，不便去参观而已。萨尔瓦多的最大财团是PUMA家族，但卡洛斯是哪个名门望族？到我离开萨尔瓦多的三年后也没有明了。那时西文水平很低，有意无意地没有多打听，或许是他的家族的名望早就衰落，知者甚少吧。

值得炫耀的还是他本人的人生历程。个子很高，堂堂一表人才。在美国时的工作岗位曾经是世界第二玩具批发商总经理的助理兼保镖，年底时老板给他的红包多到一万美元。因工作的便利，遍访欧洲的名城古迹，还去过亚洲的日本和菲力宾。然而他是带着周身的炫耀和身无分文回到萨尔瓦多孤身生活了五年。

足以让卡洛斯自豪的是有一儿一女，那时大的十岁，小的八岁。他的前妻貌美如花，还参加过萨尔瓦多的选美小姐比赛呢。由于他好捻花惹草，貌美的妻子让他醋意不断，最终各奔东西。卡洛斯回到萨尔瓦多时，他的皮夹里总是带着子女和他前妻的照片，但只是在他心情特别好时才给别人看的。

卡洛斯是让我进入生意买卖的引路人，对此至今还对他心怀感激。一大早，带上两大包的货品去车站搭乘公交车，在萨尔瓦多西部小镇一个接一个地拜访一个又一个客户，累了在路边歇一会，渴了喝自来水，我们会在特别炎热的中午之前就打道回府了，晚上他自然会到我的餐馆里用餐。那些风雨与火热交错的半年里，我对他的敬佩和感激，不仅仅是和他一样对辉煌的过去的怀念，同时也是对他的没落到今天如此地步的无限怜悯，和对自己未来迷茫的恐惧。LA AMISTAD 的建立有着累积的素材，或是语言，或是行为，总是难以言传，只有心领神会的同病相连，相依为命。然而，更为可悲的是，他是从辉煌中走来，明天将会怎样，只有上帝才晓得。

卡洛斯式的没落贵族还有厄瓜多尔的李先生。刚到那里时就是借宿在他的家。室内装潢古色古香，供奉关公神像，仿佛来到了一位真正的贵族的殿堂。李老讲一口流利的西文，他有资格对晚辈常常说：“学好外语是打开未来之门的钥匙”。和他一起用餐，特别是那囤了六个小时的广东风味鸡汤（原来还以为是中药呢），是他的一种赏赐，因为有时和他打招呼，他可能会有意无意的不予理睬，虽然他并非老年痴钝。他得意之作就是在新年晚会时，大使馆举行招待会，离大使的座位相隔只有两张椅子，似乎他也是皇恩浩天的一个份子，之后炫耀大使馆的旧车如何低廉的价格卖给了他。

这里也要为尼加拉瓜的老陈说几句，他是我说的“没落贵族”的另一位代表。陈老人称“老狐狸”，把这个词和他连在一起，多多少少没有蔑视他的意思，只不过他在朋友，同行里总是倚老卖老，同时又好神秘兮兮，躲躲闪闪。可能不晓得他来尼加拉瓜作什么生意，但他偶尔会拿一块木材的样板问：“这木材怎么样？”其实他比谁都明白啦。 当然不乏之人和他华不来，对他敬而远之。他的山西省长朋友，广东外经委的长官同乡，一个电话就解决别人无法的，没法处理的问题，听上去就知晓他的水分太多了。他在哥斯达黎加也是通天的人，连现任总统对他曾经也敬佩得没得说的啦。在赌场里，他的“早知道”真是让那些赌客心烦意乱。

从卡洛斯，李先生，到陈老的身上，看到他们的共同点：他们的年龄都在五十开外，人生的 EXPERIENCIAS 丰富，把自己放在一个别人无与伦比的位置上，说起那些经历时又会添油加醋，同时现状自比不如别人，二者之间落差太大。 他们有着丰富的材料来渲染他们辉煌的过去，对其现状也可以夸夸其谈，终因底气不足而显示出对未来的苍白无力。他们看重的是他们没有的，或得而失去的，放不下本来是光环的荣耀，殊不知成了生命里的包袱。对陈老有一句中肯的评价：对金钱看得太重，而事实上没有钱。

没落贵族的他们并没有感到或自诩是贵族，更不会认可没落的，只不过是我特意给他们贴的标签。他们和社会的常人没有多少不同，并非和现实社会格格不入，只是融入社会的水平线有着看不见的等级线，这条线正是他们把过去和将来划分开来，宁可回到过去的辉煌里。所以，没有人会说：我就是没落贵族的成员，但他们却无行中把自己摆在了他们的等级之内，永远无法逃脱的迷宫。他们自以为高高在上，回头一看，并没有他们原以为的“粉丝”，那是他们本来就有的悲哀。

悲哀来自于盲从，眼不见，心不烦，如同古代读书人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和我，或迟或早，在现实社会上，在无形的心理上，也是，也将是没落贵族的成员呢？

然而，找寻灿烂的天堂正是路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