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餐館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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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七





这些天，接连听到两起以前打工时认识的工友去世的消息。1983年，我在乔治亚州南部一个乡下中餐馆打工，认识了也在餐馆打工的A君。我进店学做油锅时，他已是炒锅了，头天干完活回到宿舍，他对我说：「夥计，你刚进厨房就做油锅，真不容易啊。我三年前从台湾来美国混，进中餐馆先从洗碗、打杂、杀鸡切肉开始，一点点升上抓码，再学油锅，换了几家店偷师学艺才当上了炒锅。」我如实回答：「我看世界日报找工，有个小方块上登乔州小店聘厨房工作人员，要求『体健勤劳，无经验可学』。我打电话给老板，老板说：『乡下家庭小店，什麽事都要做的，能马上来吗？』一小时不到，我就来了。」这是我来美国干的第一家中餐馆。

我刚去时，老板正在前堂吸地毯，就叫：「老大，找工的来了，教他事做。」 老大就是A君，当A君问我给多少钱一个月时，我没有直说，因为在我来之前，已有人给我讲起过中餐馆最忌讳的几件事：不要打听同事的私事，包括薪水，有无身份等，我说：干油锅，拿打杂的钱。这是个七十多个座位的中型家庭店，老板娘刚生了个儿子，在家猫月子，老板去当收银兼接外卖电话，有几个美国女孩当前台和跑堂。

後来听说，老板本来也在厨房干活，因跑了一个油锅兼打杂的，前面吃紧，就赶紧找人，我是第一个打电话来找工的。A君看我一身穷酸样，下午两点无客人用餐，就炒了个捞面给我吃。两分钟内，我狼吞虎咽吃完，问：「老大，我做什麽事？」A君正在浆肉，用手一指，告诉我用那个乾净的空酱桶开粉炸东西，先放多少面粉、多少盐，等等。原来为了适应老美的口味，中餐馆发明了美式中餐。与A君相处了四个多月，我从他那学到不少厨艺。

中餐馆最难做的菜莫过於开饭菜，小店尚可，有些大店，员工们来自世界各地，口味不一，更难做。我自告奋勇做开饭菜，上灶学习翻炒锅。A君休息日，老板娘把小婴儿放在货房内，临时支了个床，头上包了块布，就上阵收银去了。那天正是那小宝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三个星期，老板心痛爱妻又顾不上照看婴儿，有些菜就让我代炒，正合我意。我有空就快速洗盘碗，打杂的事要做到很晚才回到宿舍。

A君爱喝酒，我常买些啤酒去求师学艺，A君菸瘾极大，一天抽一包台湾产的「长寿牌香菸」。当时，美国已在各种香菸盒上印上「吸菸有害」的字样，我看着那「长寿菸」真是一个头两个大。A君知道多少教我多少，一天A君给我说：「夥计，老板的父母与老板娘的父母都要移民来美国，他们都是台南农人，以後这种家庭店的工很难打的了。」

我刚考出驾照不久，正在看广告买旧车，老板似乎也看出我的心意，对我说：「从今天起，你就上灶学炒菜，别的我来干，你真能干，我从未见一个刚进厨房四个多月就成了炒□的厨工，我想留你，但你不了解固步自封的南台湾农民。这样，我认识一个老广东在佛罗里达开饭店，我在他那儿学过艺，他也正缺人手，你去那儿高升吧。」

退休後，我与内子开车沿着以前我打过工的餐馆走一走。认识A君的店老板还在，也准备退休回台湾养老。他告诉我，A君很爱赌钱，当年在台湾就是欠了赌债才来美国打工还债，年纪一把了，还在没完没了地赌，听说也开了家饭馆，因为赌钱，老婆也弃他而去。他又抽菸，厨房内的油烟还不够吸的吗？喝烈酒，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早早去世。听说他在灶上炒菜时，心力体力都不耐重压，一口血吐在灶上，送医不治，真惨，还欠下一大笔医药费。 我与A君相处不久，但甚欢，分开後也无往来。但看着那旧厨房，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一起很开心的日子，很是伤感。虽说赌钱成瘾是致命的，但A君至少也在赢钱後有过极度的兴奋时刻，这是我们中规中矩过日子的人不能理解的。人各有志，不可强勉。人如有来世，希望A君手气旺旺吧。

另一位姓董的福建人，就叫他D君吧，我们也是一起在中餐馆打工认识的。D君是1979年「中越自卫反击战」的解放军士兵，打到过凉山，九死一生後退伍回到老家农村，无工作，很早就偷渡来美国打工。下了班，几罐啤酒下肚，他天天给我讲那打仗的故事，让我真的长了见识，相处了也就两个来月，分别时只恨相识太晚。他给了我一个他在纽约落脚处的电话，我开店时打那个号码联系过，只知他开了好几家外卖店，很忙。

我退休後，找到那个旧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知是很久以前的工友时说：「D君去年去世了，他开了好几家中式外卖店，自已还天天上灶炒菜，累成了肝病，去北京换肝，花了一百多万人民币，手术後一个多月还是死在了北京。他留给太太与子女是有不少钱财，可是人没了，有座金山又有何用？难能可贵还有工友来电话问及他，我是他舅舅，多谢了。」

1983年，我打工第一个月才挣600元，一个月加50元，加到800元不加了，我也学会了不少手艺，下一个工就是1000元，再下一个工就正式上灶当炒锅。那时，一个熟手炒锅也就月入1700到1800元，中午还有午休。哪像现在炒锅一开口就3000元起跳。现在租金贵，食物成本贵，人工更贵，业主只有压缩人工来赢利，当厨师的工作压力自然而然的加重了。

做中餐馆工的华人们，说到底就是用强壮的身体凭体力来挣钱，绝大多数厨师根本没有健保，有点病就吃些从大陆带来的药片，管它过期与否，能挺一天就算一天，简直在赌命。大多数厨师又抽菸又喝酒，一旦在国内的妻儿亲人有些不顺时，急火上心，在灶上吐血的工友我见的多了。本来已是天涯沦落人，再不加以保重身体，就是下下策。我也在厨房打混二十多年，为了妻儿，为了生存，一个晚上菸酒全戒。我还是那句话，打工也就是卖个力气。中餐馆说好听点是「藏龙卧虎」，说难听点是「三教九流，鱼蛇混杂」 。很多福建人离开了大都市，去乡间小地方开外卖店，几年就翻了身。我也是在乡下小地方翻的身，做厨师不当老板永远难翻身的。

有报导说，为数可观的华人偷渡客，正在美墨边界虎视眈眈，寻找来美的机会。我真为他们担心，只有祝福已上了岸的与将要上岸的华人同胞好运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