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陪父亲走完最后的日子

酒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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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陪父亲走完最后的日子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at Oct  5 22:56:54 2013, 美东)

回到美国几个星期了，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脑子里总是时时想起这段伤心的日子，每
个细节都跟过电影一般清晰。于是就有了把她写下来的冲动，一来做为对父亲的纪念，
二来亦是给自己和孩子们留下一份回忆。


病危

七月份左右妈妈开始在电话里说爸爸最近不愿意活动，总是躺在床上，需要人硬拽起来
才下地走几步。我在电话里鼓励他要坚强，要坚持。现在想起来实际上那个时候已经难
以自控了。有一天跟母亲通话，然后想跟父亲说几句，由于是有绳电话，需要父亲起床
走到客厅才能接。我很清晰地听到母亲在大声地喊我父亲的名字说：＂你起来接电话，
你大儿子要跟你说话。＂这样话重复了很多次，我心里还在想爸爸怎么这么不听话。过
了许久妈妈才把爸爸拖到客厅。是的，一定是用拖的。我现在可以想像到那样的场景。
我们在电话里说了些千篇一律的话，最后总是叮嘱他要多活动，要坚持。父亲说话的口
气倒是听不出什么变化，还是有力有底气的。挂电话之前也是同样的问候：＂孩子们还
好吧？xx(我老婆）还好吧？你们放心，我没有事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在8
月13号左右。

之前医生检查各方面都正常，父亲说他觉得他腹部有点板的感觉，医生说是老躺在床上
，吹空调腹部着凉了。另外营养不够，人已经很瘦了。就开了四天的营养水，让回到我
弟弟家的住宅小区医务站挂水。

不知何故，小区医务室不给挂，要回到开药的上海肿瘤医院挂。弟弟开车又带父亲折腾
到肿瘤医院挂水的地方。这个时候，父亲其实是怀着求生的欲望，以惊人的毅力，拖着
自己的腿艰难前行。医院是从来不考虑病人和家属的痛苦的。挂水的地方居然说所要挂
的水不是从他们那里拿的，所以不能挂，要挂的话必须重新从他们那里拿，虽然是同一
家医院。我弟弟又只好安顿好父亲，跑回原来取药的地方把水退掉，然后再回来重新在
挂水的地方开药取水。

就这样挂一次水要折腾大半天，弟弟要上班，所以把姐姐从老家叫来帮忙。这是8月16
号。也是从这天起，父亲的身体有了可怕的迹象：行动迟缓，大小便失禁。姐姐要搀扶
着父亲，到路边打车，然后打开东门让父亲屁股先坐进去，然后再把两条腿再搬进车子。

我和弟弟还有姐夫在这期间建立了微信联络，这样就能在发生紧急情况时第一时间联络
上。

弟弟在微信中写道，根据父亲目前的情况，自控能力下降，可能脑神经出了问题。于是
就跟父亲的肿瘤医生请教，是不是化疗会损伤神经，医生答复说不可能，建议去检查一
下脑部。

于是弟弟又马不停蹄到他家附近的上海第六人民医院挂急诊，检查结果发现脑部有一颗
鸡蛋大的肿瘤，脑部亦有出血现象。8月18号弟弟在第一时间就微信告诉了我。对我来
讲，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我赶紧联系人还在美国的好朋友，肿瘤医院的朱医生，向他谘询。朱很热心，立即帮忙
联系了国内脑肿瘤方面最权威的医院-上海华山医院，并约到跟院长面谈。

又是个难熬的一天一夜，与弟弟在微信上交谈，相互鼓励打气。我说看医生建议吧，我
们尽力，减少一些父亲的痛苦，父亲的身体状况估计也难以承受再一次手术。心理上我
们要做好准备。我亦做好回国的打算。

20号姐夫到上海来替换姐姐。姐夫在父亲生病期间多次陪护，很细心很周到，这次也不
例外。我在微信上谢谢他，他回答说应该的。

这几天由于发现脑出血，需要挂水止血。上海，中国的一线城市，跟北京一样，集中中
国最优秀的医务人才，不成比例地聚集了全中国最多的医疗资源，因而也就造成了外地
人有点重的病或疑难症都向上海集中，以至于上海各大医院人满为患。挂个水也要一大
早去排队挂号，在人海中耐心地等待，有时还要跟人去挤。弟媳主动承担了每天一大早
去挂号的任务，上楼下楼，在不同的窗口，在人海中穿行。然后姐夫就带着父亲到六院
挂水。我后来看到一部残疾人坐的轮椅，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弟弟买回来的。毕竟把
父亲搬上搬下，很累人的，父亲也被折腾得难受。

我的内心除了愧疚，就是感动。姐夫和弟媳都在这一时刻坚定而勇敢地站出来，为大家
庭出力，毫无怨言。

8月20号，在六院给父亲做了一个脑部CT。8月21号，兵分两路。姐夫继续带父亲到六院
挂水，弟弟带着CT报告到华山医院与毛院长见面。检查结果认为是转移瘤或高级别胶质
瘤。

这个时候是美国时间星期四晚上八点左右。我觉得情况不秒，就赶紧到网上买了星期日
回上海的机票。

我，弟弟，还有姐夫分别在三个地方，弟弟在我们三人的群里要大家随时保持联系，让
姐夫密切注意父亲的状况，有情况及时通告。我还不知道的是父亲又出现少尿现象，肾
功能出现问题。所以才让姐夫及时通告检查结果。

弟弟在等毛院长，我上网查了一下脑转移瘤和胶质瘤，越看越可怕，都非常凶险。

姐夫这时通告说父亲有小便了。弟弟问肾功能好吗？过了许久，微信上突然跳出姐夫写
的短信：＂不好，尿素34.6；肌酐593。＂我一时没看懂，心一下子提到嗓门，脑子一
见空白。我开始是把＂不好＂两字当成了惊叹词，以为出了什么紧急状况。后来联系上
下文才理解是指肾功能指标不好。

跟弟弟的交流继续着。弟弟说跟毛院长的谈话结束了。建议做一次全身扫描，看看其他
地方有没有转移，如果没有，可以做开颅手术。但只能缓解痛苦，不能延长寿命。弟弟
说手术风险肯定有，手术本身也很痛苦。初步定在第二天中午做全身扫描，全程需要3
小时。父亲现在还能说点话，下次就不一定了。

陪在父亲身边的姐夫又发了即时通告：＂刚才医生讲，肾已衰竭，但因颅内有出血，不
能做透析，建议到重症监护室，或直接回家。＂这实际上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并宣告
病人没救了。

弟弟立即赶到六院。

我似乎灵魂出窍了，一片茫然。几分钟之后，我稳定了一情绪，立即上网并打电话更改
机票。美国时间晚上10点半，在电话上跟票务员经过一阵忙碌，找到一张第二天中午12
点的机票。

之前跟自己的老板有过沟通，老板很通情达理，跟我说过我随时都可以走，半夜也可以
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情况。于是我拨通了老板的手机，告诉他我父亲的状况以及我的决定
。老板说了很多安慰的话，让我放心回去，多长时间都没有问题。我说我订的机票是两
个多星期的来回票，到时候看情况。我约他第二天一早见面，把一些事交接一下。

老婆和孩子们都感到了气氛的凝重，感到了我内心中的那份急燥和伤感，下楼来陪我。
我嚎啕大哭，老婆拥抱着我，孩子们在一边看着我一起掉泪。

片刻我收拾起心情，让她们放心，我会坚强。

妻早就开始在收拾我的行装，把家里所有的礼品都拿出来装进行李。回国后医院里都要
有些表示的。

又跟弟弟通了一次电话。上海医院非常拥挤，正常渠道不做手术就不可能住进医院，除
了重症监护室，因为收费高。我们觉得已经没有住在上海医院的必要了。这个时候父亲
需要的是一个好的环境，家人和朋友的看护和慰问。医疗上需要维护并减少痛苦。这些
很难在上海做到。于是我们决定把父亲送回老家县城医院。弟弟联系了一些人，朋友们
都很热心，后来也充分感受到在小地方，有些人脉关系是多么管用。初步确定星期六一
早县医院派120急救车来接父亲。姐夫留在浦东机场接我，然后直接到县医院会合。最
后弟弟嘱咐我早点休息。

一夜未眠，美国时间星期五一早就起床，赶到办公室。与老板交接了一下，并给手下的
员工发了一封信。

老婆也没有去上班，在家等着送我去机场。我回家后跟孩子们拥抱说再见，她们知道爸
爸要回去干什么，都默默地拥抱，我能看见她们眼中的泪光。

飞机准时起飞，滑行的时候给弟弟和姐夫发了信息，告诉他们我大概到达上海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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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Re: 陪父亲走完最后的日子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at Oct  5 23:01:11 2013, 美东)


回上海

在飞机上没有了往日的轻松，一路上心不在嫣，一会儿看看电影，一会儿玩玩游戏，一
会儿看看飞行地图。心情随着离上海越来越近而越来越沉重，同时思考着回家后的种种
安排。

飞机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二十多分钟。我快步在人流中往前赶。正值上海时间下午5点多
，很多国际航班到港，因此海关前排起了长长的队。我给姐夫发了短信告诉我已抵达，
正在出关。弟弟又来短信说：＂情况有变，见面再说。＂我心中一紧，以为又出了什么
状况。

在焦急中随着长长的出关队伍往前挪动，我不明白，上海做为国际大都市，为何在出关
服务上没有那么灵活，没有那么人性化。好些窗口都关闭着，没有人服务。就这么看着
等待出关的队伍越来越长，越来越长，在等待中，我的心情越来越糟，以至于心中升起
对海关的痛恨。就这样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轮到我。

过了海关，立即前往提取行李处。行李已经到了，于是拿起行李，匆匆来到出口。我远
远就看见弟弟和姐夫在向我招手。

没有了往日的寒喧，直达主题。弟弟跟我通报目前的变化。父亲现在基本属于无尿，肾
功能指标居高不下。在重症室，有个比较认真负责的医生找来泌尿专科的医生来做了一
下检查，做了B超，怀疑是肾内尿道堵塞，原理是因为癌细胞转移到肾脏，使得肾脏拉
长，由此尿道变窄。解决方式一是手术放支架，二是肾穿刺放入导尿管。由于是星期六
，科室的医生不齐，需要等到星期一都上班了，把父亲转到泌尿科进行全面检查，再决
定是否插管或放支架。因此就就改变了原定的什划，电话通知了老家的县医院推迟来上
海接人。

我们一行上了车，一路直奔医院。弟弟说老家医院的朋友来电话让我们赶紧将父亲送回
去，县里的条件也不错的，不要迷信（我猜是大城市医院）。弟弟做了一些解释，生怕
别人误解。

重症室每天探视时间是下午3：00到3：30，其他时间是不允许家人进入的。我们抱着一
试的想法，看看能否法外开恩，照顾一下这横跨太平洋匆匆赶回的我。为了不影响他人
，就我一个人去试一试。

见到了医生，一个比我们都年轻的女医生，态度很好。后来才知道就是这个医生比较认
真负责，叫来泌尿科的人进行检查。我顾不上许多，直接讲明来意。医生非常善解人意
，也许她原先也知道老先生的大儿子要从海外赶回来。没有多话，直接带我进了重症室。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就是觉得很压抑重症室空间并不大，里面放了十
多张病床，都住满了人。白刺剌的日光灯照在每个病床上，好像是二十四小时不关。每
个床头放满了各种仪器，上面跳动着各种数字，还间隙着发出各种声音。这样的环境病
人是很难好好休息的。

父亲的床位于一个角落，临窗，白天应该能看到外面的。我轻轻走到父亲床前。父亲没
有休息，眼睛睁着，似乎一直在等着我。父亲的脸庞没有削瘦，好像有点浮肿。鼻子上
接着氧气，呼吸还算均匀平缓。看见我到了，有少许的激动，慢慢举起右手，想握住我
的手。

我握住了父亲的手。感觉还很有力。暖暖的。我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俯身在他耳边说：
＂爸爸，我回来了。＂为了宽慰他，我说：＂最近工作不太忙，回来看看你。在上海到
医院看病挂水太麻烦，我们带你回老家医院，环境比上海好，一切都安排好了，可以好
好调养。＂

父亲神志很清醒，就是不太愿意说话。只能简单说几句：＂我的病把你们的生活都打乱
了，搞糟了。＂我马上跟他说：＂没有关系，您就安心养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又问了一些他休息吃饭的情况，晚上是没法好好睡觉的，就迷了一会觉。我一只手握
着父亲的右手，另一只手在他身上和四肢慢慢按摩。父亲的四肢基本没有肌肉了，什么
叫皮包骨？那就是了。一层皮挂在骨头上。

父亲似乎很享受，没有多话，就是静静地躺着，看着我。父子之间有时候这也是一种交
流。我很难去猜透父亲的心思，也许他是满足的，唯一的不安就是给儿女增添了麻烦。

时间在慢慢地流淌着。好心的医生过来跟我简单说了一下父亲的病情。我也跟她说了一
下我们的打算。

必须跟父亲说再见了，我又一次握住他的手跟他说明天来看你。

回到弟弟家已经很晚了。妈妈，弟媳还有侄子在家等着我。侄子叫了一声大伯，我摸摸
他的头。一瞬间，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种家族绵延，代代薪火相传的感觉，一种家庭
责任的上下交接的感觉，在我心中漫延。

妈妈和弟媳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子，不知是长途飞行疲劳还是其他原因，没有太大胃口
，草草吃完。

父亲的病情没有如实跟母亲明说，只是说父亲脑部有出血现象需要止血。但我相信，母
亲向来是个聪明敏感的人，父亲住进重症监护室，我从美国立即赶回，她应该知道了情
况的严重性。也许是宽慰我们，也许是自欺其人，母亲没有表现出那种惊慌，而是很冷
静地听从我们的安排。

把母亲安顿休息，弟弟，弟媳，姐夫和我四人关在厨房商量下一步安排。

（末完待续）